在天心禅寺的时候,没少和师父一起喝茶。师父在自己的庙里设了个茶庄,招呼来来往往的游客和香客。茶多半是用来结缘的,也有卖的,都是随喜功德,但是想想四周的清风绿树,谁也不会捂住自己的钱包。城里人在拥挤的街道上走得久了,难得找到这样一个清净的地方来喝茶。所以,师父给人家结缘的不光是茶,还有武夷山的空气和山水,还有一份难得的闲适。而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从师父那里,总能讨得许多好茶。因为是寺里产的茶,所以就像自家种的麦子一样,吃起来心里坦然。这时,喝茶对我来说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小时候在家吃面一样家常。
跟喝茶一样家常的,是每天都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师父的茶馆是一个流动的会客厅,来的大多是熟人,很少的一部分才是过路的生客。熟人熟面,大家在一起无外乎说话聊天和喝茶。看着那些人把几样茶具熟练地倒来倒去,我常常羡慕不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对于武夷山人来说,喝茶是每个人必修的功课,而泡茶是每个人不知不觉掌握的技能,就像中国人要用筷子一样,会泡茶对每个武夷山人来说,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茶这么近。在这之前,茶对于我,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饮料,有了更好,没有,生活也少不了什么。记得前年公公从云南带回一些工夫红茶,据说是浸了当地的茉莉花、茶花,还有玫瑰花做成的,味道十分香甜。我拿了一些到办公室去喝,一直喝了半年,也还剩下大半罐。后来还是个同事发现了我的宝贝,每天都向我讨要一点,不出一个月,罐子里的茶已经所剩无几。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茶果真是地道的好茶。
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因为我少的只是那罐子茶叶而已,我不懂它的香,所以,也算不得失去什么。
但是在武夷山,我渐渐迷上了喝茶。因为离茶那么近,近到即使掩了鼻息,一样可以闻到那些游丝一样的香气。所以,武夷岩茶是许多勾魂摄魄的手,要把我拉到茶桌的跟前去。
给师父泡茶的是天亮师兄。
我叫他师兄,是因为他比我早拜了师。但其实,他的年龄比我小得多。天亮师兄比较胖,长得就跟师父庙里的弥勒佛一样,笑起来更像弥勒佛一样天真无忧。这种长相的人很容易让人分辨不出年龄,所以,时间久了,我也只好乖乖地叫他师兄。
喝了天亮师兄泡的茶,往往要听他说话。他带了些男男女女的朋友到山上来,一边喝茶,一边和人打着哈哈。有时候,几个笑话被他们颠来倒去地说着,说着说着,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再看看天亮师兄手里的茶叶,不过才换了两回而已。
也许,对于喝茶的人来说,谈什么事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事儿能让大家坐下来一起喝喝茶。而喝什么样的茶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喝茶的时候,大家可以忘掉所有该做的事,忘掉所有该想的事,就那么坐着,坐成一尊尊无牵无挂的佛。也许,伍夫的庙盖不盖都是无所谓的。庙是佛的家,而佛如果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安了家,那盖或是不盖,又有什么关系呢?
山外风光古,洞中日月长啊。所有的武夷山人都是一棵树,在那个插根竹子都能长出竹笋的地方,没有谁强拉着你去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太阳正好,雨水正欢,你只要按着自己的秩序,该怎么长就怎么长就行了。所有的事,大自然都已经替你安排好了,就跟所有的茶籽都在山雾里长成了茶树一样的自然而然。
所以,喝着师父的茶,我常常精神恍惚。想想去年、前年的那些日子,那些忙得不知所措的日子,就觉得人生真是奇妙。那么多人,那么多的生命在自己不知道结果的路上拼命地跑着、跑着,到底都为了什么?如果佛祖也生活在武夷山,他一定微笑着看着那些不知所措的人,然后叹息着他们的盲目。
在武夷山喝茶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有点飘。我那时最想做的,就是让时间停止下来,一直停在天心寺所在的那个山坳里去,停下来,停下来,每个人都那么干净地,无牵无挂地停下来。
然而,停下来是不可能的。比如天亮师兄,如果不泡茶了,就要开口说话,人是活的,谁也不能让谁停下来。
坐在茶庄的窗口,可以看见那些正在盛开的四季桂花。小小的,然而又是倔强的花开在翠绿的枝叶之间,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开的,什么时候落的,然而它开了,又落了,兀自不停,不舍昼夜。
在它开落的瞬间,坐在茶庄里的人,都闻到了淡然的香。
有时,还可以看到一只飞虫,在空中盘旋而来,又盘旋而去。武夷山是昆虫的世界,它们在这片植被丰茂的沃土上繁衍生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也不曾知道自己有多伟大。它在它自己的世界里飞着,长着该长的翅膀,吃着该吃的树叶,繁衍着该繁衍的后代。一切都理所当然。
是的,理所当然。
就像我到了武夷山,理所当然要喝茶一样。
然后呢,然后,理所当然要回北京来。
再然后呢,理所当然要做自己该做的事。
因为孔子说了,不舍昼夜。只不过,在庞大的北京城,我们都要旋转旋转,再旋转。因为,这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喝了点茶,还是从天心寺走了回来。临走的时候,师父送了两桶好茶,我笑着收了,不胜欢喜。
世路蜿蜒,该走的路,还是得走下去不是々即便真有个佛祖在那里笑了我的匆忙,我想,我的匆忙是我自己的,而是我的,我都要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