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茶话

武夷岩茶以其特有的岩骨花魂峥嵘于茶族王国。与安溪溪茶、台湾冻顶共为乌龙茶系三鼎甲,乃三者之尊。在全发酵、不发酵两大茶系之外,另开半发酵佳茗先河,形成三红七绿,一叶两制的独有特色。便兼有了发酵茶的甘醇与不发酵茶的幽芳,也即品茗高士们津津乐道的“活、甘、清、香”之“岩韵”。

据专家考证,武夷岩茶源于浙江天台,公元三世纪移入福建建溪(今建瓯县凤凰山北苑),此后,渐与武夷碧水丹山亲合,遂成峥嵘旺势,发达起来。析其原因,皆为武夷山体成于侏罗纪燕山运动。溶岩凝积的火成岩富含经过强烈氧化的铁与铝等多种矿物质,与富钙土耦合后,色红而质疏,极易在山溪冲击浸润中溶解,以其供茶株以丰富的钙、铝、镁、锰、铁、锌、铜、氟、硒等矿物质与微量元素,这些矿物质与微量元素在茶株叶内光合作用下,部分参与转换成丰富的茶多酚、生物碱、氨基酸、维生素、脂多糖及芳香物等活性物质,进而耦合成武夷岩茶的优良先天品质,再经后天别出心裁半发酵法与别具匠心的采青、萎凋、摇青、杀青、揉捻、烘焙、挑剔等精善加工泡制,便理所当然有了不同凡响的品味。

品味不同凡响,便会脱颖而出,也便不可避免要被人觊觎,进而被巧取豪夺,自北宋年起,武夷岩茶便成为朝廷贡品。1302年,元大德朝廷索性在武夷山九曲溪畔建御茶园一座,设仁风门、拜发殿、清神堂、思敬堂、焙芳亭、宜寂亭、宴嘉亭、浮光亭、通仙亭等,好不气派。其时,每年惊蛰季节,地方长官崇安县丞都要来此主持“喊山台”仪式,以祭祀茶神。清朱夷尊《御茶园歌》有“每当启蛰,百夫山下喊,枞金伐鼓声喧嘈”之记述。那崇安县丞的祭文用的是四言赋体,曰:“惟神,默运化机,地钟和气。物产灵芽,先春特异。石乳留香,龙团佳味。贡于天子,万年无替。资而神功,用伸常祭……”文中“石乳”、“龙团”皆为武夷岩茶的别称。前者乃贡茶极品之时谓,后者兼指贡茶当时制剂形态——我国唐代以前饮茶方式为煮饮,即将水与茶一并入釜煎煮,沸后取其汤汁而饮(类似今煎草药饮汁)。故茶叶剂形均是捣碎后制成团饼,煮时再碾筛为末,入釜煎熬。宋元虽改煮为泡,煎水不再煎茶,但剂形依然沿袭唐前工艺,因而贡品便称“龙团”、“凤饼”。此种制法及饮法,苏轼曾有咏茶词做过生动描述:“旗枪争战,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老龙团,真凤髓,点将来,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头回。”可见,老苏不光诗词书画俱佳,茶经茶道也颇谙熟。

比中国皇帝嗅觉毫不逊色的外国商人,及时发现了武夷之茶的不同凡响,自明万历35年始,便来此开发茶叶贸易。先是被史学家称为“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掌门人们,在澳门设立机构,专收武夷之茶,再经印度尼西亚爪哇转输西欧。其后,俄国人为首的东欧商人也纷至沓来。与荷兰“海上马车夫”分道扬镳,一南一北,辟出两条“茶叶之路”。南路自崇安赤石装船,经崇阳溪、建溪、南平、福州至泉州出海,经台湾海峡直抵澳门,史称水上“茶叶之路”。北路从崇安经分水关入江西铅山河口镇装船,顺信江穿鄱阳湖,再出九江口入长江,然后溯江而上,逾武昌、转汉水,至樊城复上岸换马队运输。马队再经河南入山西,过晋城、潞安(今长治)、平遥、大同直至张家口,最后再北行经库伦(今蒙古乌兰巴托),抵俄边城哈克图交货。至东欧各国余途则留给俄商马队经西伯利亚转运。这条先船后马的北线,万里迢迢,跋山涉水,史称陆上“茶叶之路”。南北两条“茶叶之路”与“丝绸之路”一同贯穿于我中华古国的文明历史,相映生辉。至十八世纪末,武夷茶出口总量逾20万斤之多。在其所覆盖的广大欧洲地区,“武夷”二字被当做中国茶的通用代称,极负盛名。非达官显贵,无缘享用。当时的英国王室甚至明确规定,武夷正山小种红茶为女王专用饮品。此规定后来做为一种约定俗成,被大不列颠历代女王从十七世纪初叶一直沿袭至今。武夷茶也便借了这地球上最显赫的老牌统治家族的王气,身价倍增,成为欧洲上流社会金杯银盏中世世代代永开不败的花朵。

1999年4月17日,荷兰女王贝娅特丽克丝?威廉明那?阿姆加德一行,趁来华访问之机,忙中偷闲,特地安排了一次武夷山观光游,在元御茶园遗址新建的品茗阁内,兴致勃勃地品尝了这里的稀世珍藏。当时,她掩饰不住的笑容里,明显流露出无可言喻的满足感。她用笑容告诉人们,当初开拓水上“茶叶之路”的那些被称为“海上马车夫”的她的先辈茶商也好,世代享有优先饮用这盖世佳茗特权的她的家族中的那些佼佼者们也罢,谁也没能象她这样有幸到这名茶故乡一游、一饮。这于她,实在是个可以永远引以为荣的话题,所以她的笑容也便很是富含了几分“岩韵”。

对武夷岩茶情有独钟的并非仅限于欧洲人,具有完全不完全欧洲血统的美洲人,以及受中国文化影响颇深的日本人,也都是武夷岩茶的虔诚消费者。一九九O年武夷山岩茶节上,与会的日本女作家佐能典代品过佳茗后由衷感叹说:“能喝到武夷岩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为了广布这种福缘,那次归国后,她特地在东京开设了一座“武夷岩茶房”,专为茶客提供一饱口福的机会。

如今,声名日蜚的武夷山岩茶节,已成为一项国际性的节日。每届除英、法、德、荷、俄、意、比等东、西欧人及美国、加拿大为代表的北美人外,亚洲的日、韩、新、马、泰、菲与港台地区人士更为踊跃。其中日、韩两国及台湾地区的茶道爱好者们,甚至将原来由他们轮流坐庄的极富文化特色的国际无我茶会也移师到武夷,与武夷国际茶会一并举行。

1998年8月18日第五届武夷岩茶节暨武夷国际无我茶会上,与会者通过“茶之旅”活动,在观赏武夷茶艺,展示无我茶道之外,还标新立异举行了一次空前的武夷岩茶之王——大红袍极品茶的现场拍卖会。200克大红袍极品茶最后以15.38万元人民币成交,创下武夷岩茶销售史上的天价,也留下一段中国茶文化史上的佳话。

为让我们这些好奇者亲眼领略这茶中瑰宝大红袍母树的丰采,会议主办者特安排与会人员专程到一个叫“九龙窠”的景区做了一次茶王专访游。

“九龙窠”位于一条赤壁丹岩对峙而成的峡谷深处。在天心景区停车场弃车后,爬过一段绿荫覆盖的山路,走过一段淙淙清溪中的石墩曲径,再一转弯,便到了。那谷幽长而崎岖,忽狭忽阔,扑朔迷离。入口处,迎面峭壁摩崖石刻醒目刻着“晚甘侯”三个大字。笔劲墨酣,淋漓潇洒,不问便知出自名家之手。近前细看,果不其然,落款处赫然三字:“宋?苏轼”也!做陪同游的武夷山市文联主席赵勇先生告诉我们:晚甘侯乃武夷岩茶唐时的公认美喻。晚即迟,甘即甜,侯即尊贵者也。系指岩茶乃先涩后甜之贵重饮品。语出唐人孙樵《送茶与焦刑部书》:“晚甘侯十五人(指十五个茶团——笔者),遣侍斋阁。此徒皆乘雷而摘,拜水而和。盍建阳丹山碧水之乡,月涧云龛之品,慎勿贱用之。”这个孙樵给焦刑部送礼的故事,今天看来虽有贿上之嫌,不利官场廉政建设,但从他巧用拟人之法,将一纸媚上便笺写得如此生动有趣这点看,其翩然文思还是颇可称道的。

苏轼墨宝旁边是多首诗刻,其中,宋人范仲淹一首七绝也颇醒目: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水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虽诗味平平,近乎打油,却书法苍遒,雄浑耐读。再旁是唐人徐寅的一首七律,用隶书阴刻,刀法圆熟,气韵飞动,诗也似乎比范老夫子的七绝稍具文采:武夷春暖月初圆,采摘新芽献地仙。飞鹊印成番蜡片,啼猿溪走木兰船。金槽和碾沉香末,冰碗轻涵翠缕烟,分赠恩深知最异,晚铛宜煮北山泉。

面对古人墨迹,同行的中国文联副主席、将军诗人李瑛与中国作协党组书记、《诗刊》主编高洪波二公不断颌首,神情甚是虔然。在旁的福建作协副主席,著名女诗人舒婷见状,不禁哑然失笑。但她未敢让他们觑见,匆匆又把笑容掩了。彼时彼刻,我忽发奇想,同行这三位当代诗坛笔扫千军之主将,若步壁上这些古人之韵,各和一首,其诗思、其文采,当在这些摩崖诗作品位之上!若再请些当代书法名家,笔走龙蛇,一一书之镌刻于此壁,让古诗今诗竞相媲美,既可凭添景观雅趣,又可丰富景区文化积淀,岂不善哉!但是,转而一想,此念太具薄古色彩,用以古为荣的当下旅游界盛行之价值观念来衡量,也许是大逆不道的,便只好自嘲一笑作罢。

沿谷底曲径逶迤而行,路旁道道竹篱环绕片片茶圃,葱葱茏茏,绵延不尽。细看那圃中茶株,枝叶峥嵘,流苍滴翠。淡者鹅黄,浓者鸭绿,花绽玉瓣,颖托金盘,枝挑翠羽,干擎鹿角,疏疏密密,重重叠叠,相映相间,相挽相牵,便成浩浩碧波,荡漾满谷。山风拂时,轻岚浮动,渺若薄纱,虚似寒烟,朦朦胧胧,冉冉袅袅,缭绕着茶的淡淡幽香,撩拨着人的悠悠情思,亦梦亦幻,便令人生出满腹诗情,满眼画意。举目两侧,丹岩赤壁上,九座峰峦,相互簇拥,宛若九龙腾挪,遨游广宇。也便知了“九龙窠”一名的由来。及至谷底,一峰当道,拔地擎天,路便在峰下嘎然而止,转而伸向一座飞檐斗拱的亭台。举目细看,那亭楹高悬的匾额上书有四字:九龙茶馆。

武夷山市政府顾问,原崇安县县长、县委书记、现岩茶总公司老总、岩茶专家赵大炎先生已在亭内等候。在他的指点下,我们终于看到了此游的主题目标——大红袍岩茶母树。那树其实就长在九龙茶馆外面不远处的岩壁之上,总共六株,分做两簇,上二下四,均有石砌围墙栏护。其左上方岩壁上,镌刻着“大红袍”三个楷体大字,这些便是此景区主体景观。冷眼望去,两簇碎绿,半已凋零,平平淡淡,毫无奇处。心里便暗自划了问号——这就是吸引无数中外游客专程相顾的岩茶之王——大红袍母树么?这真应了那句俗语:观景不如听景也。

赵大炎先生告诉我们:这六株大红袍茶王,已有三百余年悬崖峥嵘史,从1927年天心寺僧镌刻“大红袍”三字时计算,也已逾七十年。虽树冠多次更新复壮,没那么高树龄,根与本却是不折不扣三百多岁了,因而,不仅算得上饱经沧桑的长寿星,也称得上岩茶家族中的佼佼者——据地方文献记载,自三十年代本地旧政权派兵看守起,凡七十余年,无论政权怎样更迭,这簇茶树始终有专人精心守护。仅此一点,便为岩茶王国之独一无二。赵大炎先生又指着九龙茶馆的男女主人告诉我们:他们夫妻就是目前负责看护这些茶树的专业户。接着他又告诉我们,别看这几株茶王长势平常,其贡献却是出类拔萃。这不仅指其高出同类无数倍的售价,更值得一提的是,它们作为二代无性繁殖大红袍的母本树,用自身的粉身碎骨,提供了大量剪穗插枝的苗源,换来了今天武夷山区大面积无性大红袍茶树群落的繁荣发展。也就是说,武夷山目前大面积蓬勃茂盛的二代无性大红袍茶树栽培业的旺势,正是用这几株茶王眼前的凋零颓势换取的。

听了这番介绍,我不禁砰然心动,最初的失落之情油然消解,对那两簇碎绿也不禁暗生敬意。

同行的著名女作家王旭烽,曾以《茶人三部曲》长篇小说荣获第五界茅盾文学奖,也是对中国茶文化颇有研究的专家,她对赵大炎先生的介绍极感兴趣,边听边笔走龙蛇,记下了这些生动的茶园轶闻趣事。并向赵大炎先生询问了许多有关武夷岩茶源流沿革方面的问题。

赵大炎先生遇到知音,兴致大发,当场承诺请我们这些好奇者品尝一年只能生产不到一斤的茶王之叶泡制的正宗极品大红袍。

这个诺言次日在荷兰女王访问过的御茶园品茗阁得以兑现。李瑛、洪波二公、舒婷、王旭烽以及《十月》杂志主编王占军、《当代》杂志副主编汪兆骞二位名编,我们七人被安排在首席,由武夷山市茶研所的女副所长亲自为我们奉茶,赵大炎与赵勇二位做陪。

女副所长按武夷茶艺程序,先向我们出示将饮之茶。那茶共有10克——按200克15.38万元人民币拍卖天价计,该值7690元人民币,当是我离开娘胎以来饮过的最贵之茶。同桌的人大概也都是初逢此宝,一概肃目而视,却未能从那黑而又曲的茶叶中看出什么脱俗之处,伸出鼻子嗅嗅,也未得异馨,但每个人都掬出一脸春风,仿佛已感受到这茶中瑰宝的不同凡响。接下去的程序依次是:“孟臣沐淋”,也就是沸水烫壶;因壶为紫砂所制,紫砂专家孟臣便成为紫砂茶壶的代称;“乌龙入宫”,即将茶叶投入壶内;“飞流直下”,即将壶中沸水,高擎劲注,以使茶叶翻卷;“春风拂面”,即用壶盖轻轻拂去茶汤表面的漂沫;“重洗仙颜”,即再次用沸水淋浇壶身,以提高其温,催化茶叶溶色;“若琛出浴”,即烫洗茶杯,若琛乃清初瓷杯制作名家;“玉液回壶”,即把初见茶色的壶中之水倒出再复倒回壶,以使茶色均匀;“关公巡城”,即依次向盘中各杯注茶;“轻嗅幽香”,即取茶杯之盖,闻其所染茶香;“初品岩韵”,即举杯啜饮;“再斟流霞”,即奉二道茶;“二品岩韵”,即细品茶香;“三斟石乳”,即三次奉茶,石乳也为岩茶别称;“三品岩韵”,即领悟岩茶妙旨真谛……程序与日本、南韩、台湾茶道及我国近年各地新兴茶艺大同小异。倒觉那岩茶品味确是与众不同——初闻其香,似与溪茶、冻顶等其它乌龙佳品无二,待至入口,便觉有所区别,微涩、微苦中伴着甘醇,咽后令人喉爽神怡;二杯细品,甘醇中另有幽香衍化齿间,舌畔也渐有津液生出;三杯再细领悟,甘醇、幽香之外,又别有一种润冽泛于口中,之前的浊燥与粘滞,不知不觉中已荡然无存。方觉这真本大红袍极品果然妙不可言。难怪有人会出千元一叶的高价,一饱口福。

不过,我的这些领悟远不到位,李、高、王、汪诸公,还有舒婷、王旭烽,他们在赵大炎先生的循循善诱之下另有心得——先是有人品出桂香,而后又有人品出兰香,最终几乎人人灵犀大开,品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奇香。这不能不令我深愧悟性之不逮。看来,品茗与一般意义的喝茶并非一码事,就象文学作品的剖析与一般阅读之区别。如我之辈只能入茶客之流,也只能望同行的品茗高士们项背自叹弗如。

无论如何,大红袍极品是亲口品尝过了,也就不虚武夷之行。何况,经赵大炎先生的点化,明白了武夷岩茶的种种妙处,从此系上对武夷茗茶的一缕情丝,由茶客到品茗高士的升华便也有了入门之径,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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