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古籍的函套,打开是三盒大红袍。与常见的包装不同,盒身上是三幅色彩热烈且明快的画作。从用色来看,远比传统国画来得大胆奔放,但线条和题款却又是原汁原味的传统笔法。这一”中国风,与”南洋风”混搭的画风出自马来西亚华人(以下简称“马华” )作家、画家朵拉之手。
在她眼中,文学、绘画与佳茗的“联烟” ,不仅仅是一种跨界融合,还是一种文化认同与传承。
在没有四季、蕉雨椰风的槟城,写作、绘画与喝茶是朵拉的生活日常,而她也藉由笔墨纸砚茶碗杯壶连接祖辈们魂牵梦紧的故乡,连接绵延干载的中华传统文化。于是,在提笔、落墨、暖饮中,她品味了生活,也找寻到了精神原乡。
汉字的平仄去入,笔墨的勾勒渲染,茶的色香味韵,是流淌在血脉里与生俱来的温暖记忆。
古书里的乡愁
在华语文学世界中,马华作家的作品是丝毫没有国界或文化距离感的。而且,他们对遣词造句的准确把握及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理解与思素,都让祖籍国读者倍感亲切的同时,也深感惊讶:想不到,在南中国海以南的炎热国度,还有一个有着同样黄皮肤、说着优美中国话、写着诗意中国字的文化群体!
作为这个群体的代表,朵拉是士生土长的“侨三代” 。她原名林月丝,祖籍福建惠安,出生于槟城,这里是大马华人最多的地方,其中又以福建人、广东人居多。同许多马华作家一样,她走上华文创作的道路,是来自家庭的潜移默化。
尽管她的耳畔总是交织着华语与南方的方言,但在马来西亚,马来语是“国语” ,而学校里的课程则多以英语讲授。从周岁时就被祖父母带到南洋的父亲,始终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在中国。于是,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坚持让她去念华小, “这样祖先的文化才能保存流传下去”。
在朵拉幼时懵懂的记忆中,对于中国对于故乡的印象是看不懂的古书和听不懂的唱片。她常常看祖父卷着一本书在看, “书上都是竖排的小字,密密麻麻的,没有标点符号,他却是重复地看”。
有时,他也会一直听一张唱片, “声音很小,哪咿呀呀的,听起来很哀怨”。读书识字后,她才知道,祖父看的是《三侠五义》 《三国演义》之类的旧书,听的是家乡泉州的南音。原来,祖父在泛黄的书页和低徊的旋律中思念家乡。
糅在古书册里的乡愁,就像一颗种子,深深植入了她的心田。齐整周正的方块字,对她来说,仿佛有着难以抵挡的魅力。然而,1949年后,由于意识形态分歧,中国书报被英殖民当局禁止入境,马华与中国大陆相连的文学“脐带”也因此被切断,而港台文学恰在此时弥补了马华精神食粮的匮乏。
“姑姑订阅《南国电影》 ,叔叔订阅《武侠世界》 (1959年创刊, 2019年1月停刊) ,里面就有金庸、梁羽生、古龙的经典武侠小说。那时没书看,他们订的杂志就是我的读物。起初,有些字看不懂,但看多了,慢慢就懂了。”上中学后,虽然学校有很好的图书馆,但大陆书籍奇缺,更多的是台湾出的。她坦言,台湾书对她的创作影响甚深。
朵拉对华文的热爱,还深深地影响了两个女儿,祖父曾经蕴含在古书与南音里的浓浓乡愁,在她们身上得到了令人欣慰的舒解。长女菲尔是律师,因喜爱中文,考取了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后又考入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以下简称”福师大” )攻读博士。如今,也已出版了多部作品。学古典音乐出身的次女鱼简,曾受邀赴京演奏《黄河协奏曲》 ,演奏时某国大师突然起身抗议导致音乐中断,可她却高兴地说”音乐力量是巨大永恒的,会让人心生惧怕”。难得可贵的是,鱼简的华文功底也相当了得,曾出版过一本关于在英留学生活的随笔集。先生小黑也是华文作家,马来西亚所有的文学大奖都拿过。“像我们家这样全家都用华文进行创作的,在大马恐怕找不到第二家了吧。”
画笔的担忧
画笔是朵拉文笔之外的第二支文化之“笔”。
如同文学创作,有语言之分,绘画创作亦有水墨、粉彩、油画、速写等形式的区别。朵拉之所以选择用水墨创作,就跟华文写作一样,它很“中国”。
上世纪80年代,曾收到一封朋友的来信。打开信封,她惊奇地发现:竟是用电脑打印的。起初,还觉得蛮新鲜蛮喜欢的,就像在看书一样。但是,看似工整划一的文字,却没有手写信件的温度以及见字如面的亲切感。这类打印信件收多了,她不禁担忧:难道以后都不动笔写字了吗?写信尚且如此,那祖先流传给我们的毛笔不是更无用武之地了么?
这一念头激起了她学习书法水墨画的决心。然而,在槟城,且不说教书画的老师难寻,就连文房四宝也买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个画水墨画老师,老师却告诉她: “你去找10个人来,我就开一个班来教。”老师的话就像圣旨,她马上去拉人,达不到要求,只好把两个女儿也“抓”来凑数。后来搬家,为了学画,也是费尽了心思去联系老师开班。
1993年,她到厦门大学上短期文学课程,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回福建。“以前只知道家乡在中国福建,从未想过有一天真的会踏上家乡的土地。下飞机的那一刻,我很感动。”那时,她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就会去附近逛逛,厦门这座海滨城市给她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在路过中山公园时,她发现了一座画院。进去后,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里面展出的是厦门著名书画家白磊的画。回校以后,我就问导师朱水涌是否认识白磊,并表达了想向他学画的愿望。”由于工作繁忙,加之朵拉在厦时间有限,白磊就简单勾勒了-二花鸟送给她。
尽管寥寥数笔,却是朵拉弥足珍贵的教材。回到槟城后,她把白磊的画反复地观察临事,并融入自己的思想从事创作。”过去看到中国山水画,就觉得那是假山假水。事实上,中国确有这样的大好山河,而马来西亚就没有。所以,我再怎么努力,也画不出这样的画,更何况我还没有经过系统地训练。但是,花鸟却是寻常可见的。
花鸟虫鱼是朵拉画作的主要题材。迥异于传统国画,她的画作总会让人感到有一种热带阳光的明媚,而墨色也是多运用以粉红、粉紫、草绿、湖绿等热闹明快的色调,这种风格被中国艺术学者称为“南洋风”,而朵拉称其为“娘惹” (Nyonya )风格。”我希望我的作品能给观者带来喜悦,带来光明,带来力量。”当然了,在大片“明亮”中,却也能读出些许淡淡的忧伤。”娘惹是早期华人与马来人通婚的后代,故乡是他们永远回不去的远方。相比之下,我是很幸运的。”
最是难忘家乡茶
“在朵拉的小说中,你看不到斑驳炫彩的声光色影,也寻不见繁绿雕琢的修饰形容,有的只是清淡的原色调和朴素的本姿态,是生活呈现的原貌,仿佛一杯清淡的茉莉花茶,浅绿色的茶叶花瓣在温润的水中慢慢舒展。但简洁不代表简单,在字里行间,总是隐约着人生的感嘴和哲思,如香气氤氲盘旋升腾,带出缓缓茶香….
福师大协和学院教授索勇麟如是评价朵拉道。
品读朵拉的文字之所以像品茶,这同她细腻而丰富的生活经历不无关系。如同铃入脑海的古书与南音,袅袅茶烟也是难以抹灭的温馨回忆。
福建不仅盛产名茶,饮茶之风也是非常盛行,尤其是闻南人,茶早已是他们生活中戒不掉的习惯,就算走得再远,只要有杯家乡茶的影藉,天涯也会变成咫尺。
“小时候,只要家里有客人来,就会听大人说’来呷茶!
就算在平日,桌子上也会放着一壶茶,围着茶,大家喝茶聊天。到闽南人开的店里,店家不管你有没有买东西,都会先请你喝杯茶,好像喝茶才是要紧事,做生意才是其次。可以说,茶就是一种生活文化。”然而,令她最难忘的还是铁罗汉。
铁罗汉是武夷岩茶四大名丛之一,也是名贵的茶种。它不仅品质优异,而且还是居家必备的良药,远销南洋一带。同样从惠安起家的集泉茶庄,便是以经营铁罗汉而闻名,其神奇药效被称为”神茶” ,深得沿海一带渔民的欢迎。”每当头疼脑热的时候,家人就会打开一块四四方方的茶,黑乎乎的,倒在杯里,加点盐,滚烫热水冲开,盖要密,要稳,闷十分钟。颜色墨黑的茶汤,喝下后,盖杯子蒙头睡一觉,再起来就一身汗,病就好了。”
后来,由于身边许多朋友留学台湾,只要有回国都会给她带台湾茶,她的味蓄渐渐地被台湾乌龙茶的清香甘醇所占据。直到年纪稍长,她来武夷山喝过岩茶后,她记忆深处的茶香茶味记忆,在“岩骨花香”中黯然被唤醒: “这熟悉的香气与滋味就是小时候喝过的茶。”她说, “这种感觉,就像说闻南语,即便不常说,但只要一到闽南,就如同条件反射一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茶也好,方言也罢,归根到底,这些都是祖先留在生命里的文化烙印。
随着她越来越频繁地在祖国与祖籍国之间往返,她也几乎尝遍了五湖四海的好茶。但是,她最心水的还是家乡茶。她说,刚到福建时,感觉人人都很悠闲,就因为喝茶的习惯。不论到福建何地,见面就是”来喝茶” “请喝茶”。
“大家坐下泡茶,慢慢啜饮,手捧一杯清茶,静心领悟,细细沉思,这是让精神和心灵歇息的时间和空间。”她说, “福建跟茶就是划等号的。我走过中国的许多地方,恐怕没有一个地方像福建这样,酒店旅舍里都配有一套茶具和几泡赠饮的茶。白天忙于应酬,晚上回到房间,煮水泡茶,疲惫一扫而光,心也就慢慢沉淀,慢慢静了下来”。
忘年交,友情茶
茶让人心静,也会给人带来无穷的灵感。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雅士沐浴着氤氲的茶香,落下满纸的灿烂烟!左手文笔右手画笔的朵拉,茶香亦是贯穿始终在她每一个生活庸常的细节。”在槟城,我上午写作,下午画画。写疲了,画倦了,就会到客厅泡一壶茶,享受一个人的茶时光。边喝(茶) ,边思考,就会增加创作灵感。”
以茶会友,以茶结缘,还是中国人最有人情味的交际方式。杯茶,就像一条纽带,把素昧平生的人变成朋友,甚至超越了国界与年龄。对此,朵拉深有体会。
“通过喝茶,认识了许多中国朋友。他们热情友善,乐于分享,将自己喜欢的茶送给我喝。”朵拉把中国朋友送的茶称为“友情茶” ,她没有记茶名,而是在茶的外包装上标注朋友的名字。其中,就有来自一对忘年交夫妇的茶。
这对夫妇名叫陈孝凯和林青,是”85后”做茶人。孝凯系武夷山天心村”茗门”出身,族中被人们尊为“省公”的陈书省便是赫赫有名的茶叶大师。孝凯毕业于福师大播音专业,然而,他并没有拿起话筒,而是专注地端起了焙笼。他深知,父辈们的企盼,都在茶这片小小的香叶上。自幼耳满目染,加上父亲的言传身教,很快,他就掌握了陈家的制茶”密码” ,成为新生代制茶师。
由于菲尔在阅读博,加之校友间往来密切,朵拉结识了孝凯林青夫妇,并成为忘年交。这两个年轻人对茶的用心,令她颇为感动。“像他们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完全可以去做别的事。可是,他们一直都在坚持用心做茶,用心传承古老的制茶技艺,毕竟做茶是一件比较苦的体力活。所以,在他们做的茶中,我能品得出用心的味道。”
一片青叶,藉由一双手和一颗匠心的打造,变成了一盏香茗。
一种精神,藉由一项技艺的代代传承,得到了生生不息的延续。在朵拉看来,传统文化的传承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去年12月,在槟城阅书报社(孙中山纪念馆)开幕的”2018听香朵拉南洋风水墨画跨年展”上,朵拉携手夫妇俩推出”笔墨书香·朵拉大红袍” ,巧妙地将文学、绘画与佳茗这三种传统文化形式结合起来。
朵拉艺文空间(朵拉艺术工作室)也在同日成立揭牌。朵拉说,这个工作室不止是中马两国艺术家交流与沟通的平台,还是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平台。“在这个也许并不大的空间里,除了切磁与流文艺,还可以让马华通过认识学习书、画、茶、琴、棋等多种形式的(中国)传统文化与艺术,培养一种文化认同。”
记者手记
见到朵拉的第一面,她的穿着就是扑面而来的”南洋风” ,橙色的线衣,搭墨绿的裙子。
自1993年第一次踏上中国踏上福建的土地开始, 26年来,或学习,或交流,或开讲座,或办画展,她频繁往来于中马两国之间。
她是一个非常高产的作家,共出版过52部作品集,并曾获国内外大大小小文学奖60多个,而她的画也是被许多艺术爱好者所熟悉所喜爱。然而,她却淡淡说: “我写作不是为了当作家,画画也不是为了当画家,纯粹是心灵的需要,满心为了保留我们文化的根。”
就像对华文对水墨的热爱,她对茶这一来自祖籍国的“国饮”也有着深情的眷恋,它是记忆里不老的乡愁,也是创作灵感的催化剂。
在她看来,喝茶,喝的其实是悠闲与从容的心情,而悠闲和从容,是进入自己内心的一把钥匙。于是,不论是她的作品(散文和小说),还是语言艺术风格,常常都会让人闻到一阵阵清新淡雅的茶香。尤其是在洋洋洒洒、蔚为壮观的52部作品中,散落着不少写茶的文字(台湾曾出版过的一部散文集就叫《小说吃·情意茶》),有茶香四溢的回忆,有品茶感悟的心得,亦有师友茶叙的琐记。更难得的是,细腻宁静的笔触,匠心独具的剪裁,寄寓了她深刻的哲思和饱满的情感。借用袁勇麟教授的评价就是: “她的散文看取人事代谢,思虑古往今来,从琐屑细微中发现深情大义,从喧嚣嘈杂里探究明理真谛,以纯真的自我、澄澈的自然和态性的自由,建构了独具特色”三位一体’的散文世界。
“朵拉大红袍”问世后,她下一步的计划是精心整理她所写过的茶文,然后结集出版,成为真正的“笔墨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