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茶文化高峰在福建出现是历史的必然

从北宋靖康之变到南宋崖山亡国,内忧外患、积贫积弱是我们对宋朝的固有印象。然而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却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干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历史学家邓广铭、漆侠也认为“宋代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经济与文化教育最繁荣的时代。

宋代,一个属于文人士大夫的黄金时代,琴棋书画、赋诗填词、斗茶饮酒等构成了雅士生活的主要内容,饮茶之风尤胜唐代。偏居东南的福建,在唐朝已经是中国茶叶的主产区,到了宋朝更是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北苑贡茶“龙团凤饼”在全国已处于首屈一指的地位,以点茶为代表的饮茶方式风靡全国,无数以茶为题的诗篇、茶书茶人都将闽茶的辉煌演绎到了极致。

蔡襄,宋茶文化的集大成者

苏黄米蔡,即苏轼、黄庭坚、米带和蔡襄,被誉为宋“四大家”,代表了宋代书法艺术的最高成就。不过,在举国上下饮茶成风的北宋,他们的造诣远不止于笔墨纸砚还在一盏茶里。尤其是蔡襄(公元1012~1067年),系一代名臣,曾奉旨在闽督造贡茶创制了“小龙团”,令宋仁宗爱不释手,并写了一部堪与陆羽《茶经》肩并肩的《茶录》。该书与宋徽宗赵信的《大观茶论》,皆为宋茶论著的扛鼎之作,而且它还是一件书法珍品,堪称书茶“双料”名著。

蔡襄不仅爱茶、懂茶,还很会斗茶,是一个段位很高的茶道高手,在其茶友圈中很有声望,绝对是“大神级”茶叶专家,更是闽籍茶人中最闪亮的星。那么,《茶录》是如何诞生的?蔡襄品茶斗茶的段位究竟有多高?他的茶友圈都有谁?就让我们来“扒”。

创制“小龙团”搞点创新,居然也“躺枪”!

1095年,年届花甲的苏轼被贬惠州。这里以盛产荔枝而闻名,香嫩多汁的果肉,令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唐代荔枝进贡杨贵妃的故实,慨然兴叹。写着写着,忽然笔锋一转,变成抨击本朝的贡茶:“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丁谓和蔡襄这两位大人都不幸“躺枪”了。原来,老苏前面做了一堆铺垫,就是为了骂他们!

丁、蔡二人都曾担任过福建路转运使。这个官职权力很大,除掌管-地财政税赋外,还兼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等职责。从职权来说,跟今天的省长地位差不多。供办军需物资是他们关键职责之一,而茶叶自唐起就是国家的重要战略物资。到了北宋,面对西夏、辽、金等少数民族政权的对峙,茶对于维稳的重要性更加突出。产茶历史悠久的福建,经隋唐五代的开发,到宋代已是全国重点产茶区。因此,身为福建路转运使,造办茶叶就是他们工作重点之一。

丁谓自幼聪颖,且多才多艺,是一个天才式人物,官至宰相。但,有才归有才,人品却不怎么样,是公认的奸臣。他四处搜刮民脂民膏,想方设法讨皇帝欢心,从监制北苑贡茶这件事就可窥得一斑。北苑贡茶,因产于北苑而得名。它位于福建建安(今属建市)凤凰山一带,早在南北朝时就有产茶。闽国龙启元年(公元933年),它被辟为皇家茶园,后归南唐。北宋结束五代十国乱世后,北苑御茶园又改“姓”赵家了。但,北苑光靠皇家“血统”还不够,还需地方茶官的精心管理与采制。为了让皇上尽早尝鲜,丁大人不但亲力亲为,还下了不少“苦功”:“社前十日即采茶芽,日数干工聚而造之,即入责。”不消说,远在汴京的宋真宗第一时间喝到来自福建的早春茶,自是龙颜大悦。

丁大人是功成名就,却“坑”惨了继任者蔡襄,无辜地背负了骂名蔡襄的家乡在福建(仙游),任职也多在福建。他曾担任过漳州军事判官、福州知州,然后就是福建路转运使,工作重点也是督造贡茶。他对这处皇家茶园周边环境及采造工艺进行了细致的考察,至今,我们通过其诗作《北苑十咏》仍能感受到900多年前茶园的殆荡春色和悠悠茶香。

整个茶季,他都没有懈怠,全程跟踪,直到完工。“天子岁尝龙焙茶,茶官催摘雨前芽。”(梅圣谕《和杜相公谢蔡君谎寄茶》)此诗就很形象地描绘了赶制新茶的忙碌景象。在监制贡茶的过程中,他藉由工艺革新,研发出了一款新茶一一小团。这款新品1斤有20饼,而前任进贡的“龙凤团”则是1斤8饼。茶品规格瘦了身,品质也大大提升,且价比黄金,一片难求:“其品绝精·….·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欧阳修《归田录》)后学们更是纷纷怒赞:“莆阳学士蓬莱仙,制成月团飞上天。”(曾肇)“外台庆历有仙官,龙凤才闻制小团。”(熊幕)把蔡襄比作“蓬莱仙”“仙官”,算得上是他老人家的超级“粉丝”吧。

小龙团一出,毫无悬念地取代了龙凤团,成为新宠。宋仁宗对茶频频点赞,并且很珍惜,连宰相都没舍得分,只有在斋礼时,才颁赐中枢、枢密两院各一饼,四人平分,宫人还在茶上绣了金花足见茶之金贵,建茶也由此名重天下。然而,正是这一创新之举被同僚们视作献媚争宠,令蔡襄的“人设”濒临崩塌。苏就写诗拐着弯骂,欧阳修也指责说:“君漠士人也,何至作此事?”富邵批评得更犀利:“此仆妾爱其主之事耳,不意君谈亦复如此!

真替蔡大人感到冤呐!督办贡茶本来就是他的职分,搞创新,提茶质,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怎么就挨大家痛批呢?错就错在他的前任是丁谓,名声太臭,连累了蔡襄。还是家乡人理解他,《兴化志》为他辩解道:“殊不知理欲同行异情,蔡公之意,主于敬君;丁谓之意,主于媚上,不可一概论也。”这一说法颇中肯,假如蔡襄人品忒差,谥号恐怕也不会叫“忠惠”了吧。

挥毫著《茶录》:——给贡茶配本“产品手册

蔡襄创制“小团”进贡,引发了当时官场的热议,就连他写的《茶录》,人们也是褒贬不一。因为,他的“最坑”前任丁谓也曾将贡茶的采制经验写成书,名为《茶图》(已亡佚》。二人干的事,如出一撤。看来,“前丁后蔡”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茶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先来听听蔡大人自己怎么说。

他在《序》中说:“我在任福建路转运使期间进献的上品龙茶,深得陛下垂青。像茶这样微不足道的草木,想不到还能有幸获得您的“点赞’。如果再为它创造一些适宜的条件,必能物尽其用。过去,陆羽《茶经》,没有记载品第建茶。前任写的《茶图》,也只说采制茶叶的方法。对于茶的烹饮、品鉴都没有提及。所以,我总结了几点个人见解,简明扼要地编成两篇,名为《茶录》。等您有空闲时,看一两段,或采用一两条,我将感到荣幸之至。

《后序》中,他又提到一个细节:“皇花中(1051年),我奉旨修撰起居注,向仁宗皇帝奏事时,他多次问起建安贡茶及品试的各项细节。我觉得同陛下论茶虽是宫中密事,但公之于众也无妨,毕竟书里谈的都是关于茶的基本常识。

从他的自序来看,《茶录》可看作新品“小团”的“产品手册”,而且全文不到800字,严格说来,应叫“茶文”更合适。它分为上、下篇。上篇论茶,包含茶叶鉴评、储藏、碾罗、点茶等内容共10条,下篇论器,包含茶焙、茶笼、砧椎、茶铃、茶碾、茶罗、茶盏、茶匙、汤瓶等9种茶器。

尽管没有像《茶经》那样洋洋洒洒五千言,但这这部著作却是了解学习宋代点茶法及斗茶的首部指南。在上篇的篇首,他就颇详致地阐述了茶叶色香味的重要性及鉴评方法,可归为三大原则,即“茶色贵白”“茶有真香”“茶味主于甘滑”。若按今天茶叶审评检验的理论和方法,除叶底外,外形、汤色、香气、滋味四项因子基本都具备了。在展开论述时,他还传授了一些有关制茶、鉴水、点茶及斗茶的经验,“干货”满满。

与史上其它茶著不同的是,《茶录》还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书法作品,因为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宋代书法四大家之一。全文以真楷写成,劲实端严,俊秀舒雅,饶有晋人风度。

细品之,如沐春风。欧阳修虽然对他进贡小团感到不满,但为《茶录》写跋和后序还是很认真的。有趣的是,在《跋<茶录>》一文中,他“画风”突变,不但没有半句微词,对蔡襄的字还进行了爆赞:“君说小字新出而传者二,《集古录目序》横逸飘发,而《茶录》劲实端严,为体虽殊而各极其妙。盖学之至者。意之所到。必造其精。”元代倪璜是蔡的“死忠粉”,夸得相当露骨,连孔老夫子都搬出来了:“蔡公书法真有六朝唐人风,粹然如琢玉。米老虽追踪晋人绝轨,其气象怒张,如子路未见夫子时,难与比伦也。”

《茶录》真乃茶墨俱香也。这里再说个小插曲,《茶录》的手稿曾被蔡襄的掌书记偷去,幸为怀安县(今属福州市仓山区》购得,才得以刊行于世。此故事还被他的老乡、南宋词人刘克庄调侃:“蔡公精吏治,很善于揭露奸臣污吏。但,手下人偷书稿,不加罪,也不狠狠查办,是不是因为该贼不同于一般作奸犯科者,而是像萧翼赚兰亭那样的雅贼呢?”

巧嘴神辨茶:想忽悠我?没那么容易!

蔡襄研发出了新品,顺便给茶配了本“产品手册”,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没想到会这么火,直到千年后的21世纪,人们还在传诵、学习和研究。可见,蔡襄的茶道功力相当深厚,能量也是巨大的。

翻阅史料笔记,你会发现这位茶官真不是浪得虚名,他有一张辨茶评茶的巧嘴,简直出神入化。

宋代彭乘《墨客挥犀》记载,蔡襄很懂得辨茶,无人能及。建安能仁院有茶生在石缝间,寺中僧人采摘,制得八饼茶,取名“石岩白”,四饼送蔡襄,四饼秘密送到京城给宰相王禹玉(王挂)。一年多后,蔡襄奉召回京,去拜访老王。老王深知蔡襄懂茶,便叫人把茶箱里最好的茶拿出来招待他。孰料,他刚捧起茶瓯还没喝,就问:“这款茶极似能仁院石岩白,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老王一开始还不信,要来茶贴一看,还果真是,佩服不已。

还有一次,福唐(今福建福清市)县私下请蔡襄品小团,坐了好一阵子了,又来了个客人,蔡襄一边细品一边说:“这茶不是纯粹的小团,一定掺有大团。”主人惊呼童子来求解释。童子回答说:“本来我准备的是两人份的茶多了一个客人,再去准备怕来不及,就加了点大团来凑了。”县丞听后,盛赞蔡襄的嘴真厉害。所以,只要有蔡襄这位“大咖”在场,评论茶品时,一般大家都不敢说话。

蔡襄还是一位斗茶达人。明代许次纾说:“蔡君漠诸公,皆精于茶理,居恒斗茶。”他那么懂茶,斗茶的功夫当然也不会差。

范仲淹写过一首非常有名的《斗茶歌》(《和章眠从事斗茶歌》),里面有这么一句:“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蔡襄觉得这句诗有硬伤,他说:“今天的极品好茶,茶色甚白,翠绿是次等茶。不如改为“玉尘飞’、“素涛起’如何?”老范愉快地接受了。较之唐代,好茶的评价标准发生了改变。唐人尚绿,因而陆羽认为,类冰似玉的越瓷能给茶色加分。宋人则不以为然,认为色白才是好茶应有的“颜值”,故宋代贡茶的名字多像“雪”“银”“云”这样的字眼,而以建窑建盏为代表的黑釉盏便是为宋茶而生的。因此,他在《茶录》中指出,“茶色贵白·…..以青白胜黄白。”“茶色白,宜黑 ·….·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

斗茶取胜的关键,不仅茶要好,技术要过硬,水也很重要。蔡襄对水质很注重,在任福州知州时,试茶必取北郊龙腰苔泉,烹煮起来没有沙石气,至今苔泉仍可供汲饮。但是,他也不都是常胜将军。蔡襄曾跟好友苏舜元(公元1006~1054年)斗茶,用的都是大名鼎鼎的惠山泉。苏的茶稍差些,便用竹沥水煎茶,竟成功逆袭,反败为胜。在杭州任职时,他还同妓女周韶斗过茶。可别小瞧这个“失足女”,人家素养高着呢!作诗小有名气,还喜欢收藏各种好茶。她不光斗赢了蔡襄,还把茶的风味特点说得头头是道,令蔡襄不得不服。

茶喝一辈子:爱茶,不是两三天!

创新品,写《茶录》,善别茶,会斗茶,在茶友圈中,蔡襄的名气真不是盖的。宋代,是中华茶文化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北宋大哲学家李靓说:“茶,非古也。源于江左,流于天下,浸淫于近代,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贵贫贱靡不用也。” (《富国策》)从王侯将相、文人雅士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热衷于饮茶论茶,可谓雅俗共赏,斗茶还一度成为流行的“国民游戏”。

生活在那个茶香四溢、文风炽盛的时代,再加上蔡襄是福建人,任职的地方又多在省内,并且还当过茶官(福建路转运史)喝茶这件事对他来说,如吃饭睡觉般稀松平常。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十分爱茶。

欧阳修曾请蔡襄把自己的《集古录目序》刻石,为表示感谢他用鼠须栗尾笔、铜绿笔格、大小龙茶、惠山泉等物作为润笔费蔡襄看了大笑,夸他“太清而不俗”。言外之意,就是说:还是欧阳兄懂我啊!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欧阳修不是因贡茶的事批过蔡真吗?清代《四库全书》编修官在校对《茶录》时也提出类似的质疑,他认为欧阳修、富强批评蔡襄应是后人假托,以附会苏就的“前丁后蔡”。的确,在欧阳修《龙茶录后序》中无一贬词,他甚至还分享了自己的小团故事。蔡真造的小团,他当了20多年的官才有幸分得一饼。他格外珍爱,舍不得喝,每次捧玩,都感动得泪流满面。这么喜爱小团,还会痛批创制者?如果真有这回事,那就只能用“真香定律”来解释了。

若非文献有载,很难想象蔡襄对茶有多痴迷。他一生嗜茶如命,即便到了晚年,因病要忌口,不能喝茶,也要“烹而玩之”不能喝,玩总行吧?哪怕看看茶,闻闻香也好。“衰病万缘皆绝虑,甘香一事未忘情。”俨然是十副老茶鬼的口气。

他写过很多茶诗,最有名的就是《北苑十咏》。此外,《即惠山煮茶》《六月八日山堂试茶》《上已日州园》等诗,细细品来也很有味道。

此泉何以珍,适与真茶遇。在物两称绝,于予独得趣。鲜香筋下云,甘滑杯中露。当能变俗骨,岂特游尘虑昼静清风生,叙萧入庭树。中含古人意,来者庶冥悟。——《即惠山煮茶》

好水泡好茶。无锡惠山泉与好茶相遇,茶鲜香甘滑,洗心澄虑,轻身换骨,蔡襄很享受此中乐趣。

难得的是,和《茶录》一样,《北苑十咏》和《即惠山煮茶》既是茶作,也是蔡襄的行书佳作,均被明人宋珏收入《古香斋宝藏蔡帖》,而后者还被蔡襄编入自己的手书墨迹《自书诗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可见,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在他的书帖中,也有多件涉茶作品,如《精茶帖》(又称《暑热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思咏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山堂诗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等。纸页虽已泛黄,手泽犹在,墨迹依旧生动活泼。见字如面,透过字里行间飞动的线条,我们遇见了一个温厚敦良却不失生活情趣的“有趣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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