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桐木关寻找最早的红茶,徒步溯溪而上是最佳方式。桐木关位于福建省武夷山市九曲溪的上游。山谷内外几百米,温度也会有兵线的差异。
我在去年参加一次户外活动中误打误撞间踏入群山,沿着河流顺溪谷,进入桐木关,最终走到中国福建省与江西省的交界处。这也是四百年前红茶从这里走出去的最原始方式。中国的农民,总不吝啬体力。茶农依靠脚力肩挑,运送茶叶至港口。茶包码入船舱,横跨大洋,最终送到英国贵族夫人的茶壶里。英国红茶最曼妙的滋味却是在书里,而中国人对茶的向往,更多是食觉。
桐木关1979年被列为国家自然保护区,数年前已对游客关闭,需要联系村民报备,才可获准进入。一路碧水深潭,流水行云,确是绝佳山居。但去往桐木关的路弯多路窄,越往深处越有“入关”之感,遇路边生长于沙石间的茶园,才让人实感不易。茶圣陆羽早已在《茶经》里写过:“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陆羽说的是武夷山茶的特性。同样生于烂石和砾壤之间的“励志”样本,还有桐木关的正山小种红茶。这里连一小块平地都难觅,被当地人称为“菜地”的茶园,就高高低低、一簇两株散布于保护区腹地的竹林间。
此时离那一味茶还有二十六年光景,桐木关里三个伐木场刚刚挂牌,转眼保护区成立,伐木场的工人转眼成了护林场的护林工。
这一年是1979年,一个新的年份马上要开始,时代以狂风之势,重新刮过。让我们随风回到二十六年前那个里程碑的事件中去。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庄并没有想到时代变迁,属于他们的时代也正要开始。桐木关的红茶出口却未有间断。这为紧接着的1988年成立桐木茶厂打下了良好基础。担任厂长的正是家族世代做茶的江元勋。
而另一位梁骏德,祖上也是世代做茶,他成为厂里的一名制茶师。桐木关如今大约三百户人家几乎家家会制茶。但技艺高低不均,也各有所好。
桐木关的人家许多都能拿出一本厚厚的家谱,这是中国民间的编年史,它记录一个家族的兴衰与点滴,往往几十个字记录每一代人的故事与平生。在这些家谱上,我们常常会找到制茶的记录,最远的可以追溯至24代。这是一段与红茶共存的历史。也许正是这样的念头一直深埋在桐木关人的内心,才让他们一次次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迎接红茶复兴的曙光。
追溯历史,出口生意没有几年便因为价格问题遭遇瓶颈,红茶厂只好在国内另谋生路,但烟熏味太重的这种“奇”种,并没有得到国人的认可。
就这样,正山小种的市场起兴于出口,又在出口上遭遇滑铁卢。茶树一年年长,销量却在下降,茶农们靠天吃饭,收茶的工钱都不够成本。只好荒废了茶园,投身其他农作物。这茶树长在保护区里,大有一种“自力更生”的命运,优质的生态为它提供了最好的保障。
改革开放没有让桐木关的茶厂成为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但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却让桐木关的人成为了后继者。“有机食品”为桐木关得天独厚的红茶打开了内销市场的大门,生意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慢慢好转起来。
但桐木茶厂也走到了被收购的地步。傅连兴先生盘下了村办桐木茶厂,江元勋也于2001年开办起了自己的“正山堂”茶厂,而好的茶师,仍然是各家茶厂争相聘请的技术核心。但转机出现在三个北京人的到来。
手工揉碾已经在逐渐被机械化代替。只有在少数的手工杀制作中,会被经验丰富的制茶师保留。刚被采摘下来的茶青正等待被制作,为了保证茶的口感,人们往往需要通宵赶制。
对于爱喝茶,爱喝好茶的中国人而言,红茶最初并没有得到他们广泛的青睐,直到三个北京人走进了桐木关。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来,几年前,他们就造访此处。
他们带来一个问题:正山小种是否可以参照绿茶的采摘方式,选择茶树的嫩芽制作品质更好的茶?英国人每天要喝掉将近1.65亿杯茶。虽然在过去茶只有英国有钱的贵族才能消费得起,但如今喝茶已变得非常稀松平常。
有些英国人可以一天喝掉巧到20杯茶。但英国人自始至终品尝红茶,都需与其他茶种拼配,并搭配不同甜度的甜点才享用,单独拿来冲泡往往会让会喝茶的东方人难以下咽。英国人钟爱的浓重马尾松烟熏口感,早已盖过了茶自自然中来的万千滋味。喝一杯更高清雅的红芩这样的观念带动了红茶最高级别金骏眉的诞生。6万个以上的单芽尖才可以制作出一斤金骏眉。保护区内一共有一万亩茶树,一年能制作出金骏眉也不过五千公斤左右。
但就是这种永远无法量产的产品,无意间成为黄金商业密码,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彻底打开清饮红茶的市场。此时的桐木关再次迎来它的辉煌期,茶厂屋瓦相连,大小茶商一家家恢复或重新学起制茶这门古老的手艺。主导制作金骏眉的梁骏德也创办了自己的“骏德茶业”而正山堂也逐渐成为红茶行业的领头者。不同的是,过去一些不够卫生和科学的人工环节被机械代替。经济带来工艺的革新,也让僻壤之地的村民去思考茶叶是否还有其他新的意义?
康小姐是山西人,山西是中国重要的煤炭产地,她的父辈多从事相关职业。她在一次旅行中来到武夷山,认识了桐木关的红茶。向她发出职业邀请的正是正山堂品牌的第二代传人。就这样,她得到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留了下来。在这之前,红茶,她只认识超市的立顿、三得利,还有北方的大杯茶缸。
包括她的家人在内,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完全理解她的选择,当地人对她的留下也表示惊奇。大学生在当时还是稀罕的,当地的年轻人多半不是努力念书考上大学留在大城市,就是外出务工。愿意留在家乡的少之又少。康小姐的到来,打破了小镇的宁静,就像那些千里迢迢来寻茶喝的茶客一样。
一茶万千滋味,康小姐尝到的第一味是苦。而接下来的兰花香、蜜香,前提需要坚持。康小姐乐观积极,她逐渐认为茶将是她的终生事业。她的坚持没有白费,红茶从西方回到了东方,人们从学习如何“喝茶”到学习如何“喝好茶”。她开始思考如何让年轻人接受喝茶这件花费时间,需要精心体会的古老享受。而在镇上的小店里,过去从事低廉茶叶加工的茶农们,也在兴致盎然地讨论茶文化休闲旅游地开发。祖上留下的老宅,仍然保留着最原始的格局和风貌。他们意识到,茶正从单一的农作物变成一门生活的生意。
从茶桌边起身,从几百年的故事里醒来,离开桐木关,已被茶喝得有些微醺,漫山的毛竹被风轻抚,空气里似乎都混合着茶与马尾松的香气。茶,是人处在草木之间。这会,我才算是在桐木关的山水间真正喝完了这世界第一杯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