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山,不是北方的山,断壁、危岩,光秃秃的,像一尊尊缺乏生机耄耋之年的老者;这是南方的山,秀丽、挺拔、雄浑、苍茫,像一个个葳蕤盎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乍进武夷山,只觉得千山万壑向我涌来,心,早就像一只追云逐日的雄鹰,扑进了武夷山第一峰的怀抱。
汽车像一只甲虫一样在群山中穿梭爬行,进入武夷山自然保护区,那连绵起伏的云峰恰似一群群腾云驾雾的神兽向我扑来。深涧处,那一尘不染的溪流在弹奏着森林圆舞曲,成群结队的马尾松、木荷等阔叶树在森林中赛跑,桂花探头探脑地伸出白色的小嘴,吐出阵阵浓浓的幽香;一排排婷婷玉立的绿竹,像多情的南方姑娘抛来层层绿色的秋波,素有活化石之称的南方铁杉用斑驳的苔藓向我讲述着怎样侥幸地躲过了第四纪冰川的侵袭……
在这些植物们当中,数不清的猴子在无忧无虑地荡秋千,有时向游人伸出毛茸茸的小手乞些糖果。五颜六色的鸟儿在林间呼朋引伴地追逐,间有几只胆小的鹿张着一张湿漉漉的面孔,四下张望着。想那密林深处,定有猛兽们在跳着弱肉强食的舞蹈,还有各种各样的蛇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展示着生命飞天的图腾。据导游小姐讲,这里周围是两万多公顷浩若烟海的原始森林,千米以上的大小山峰数百座,主峰海拔2158米,是树的世界、鸟的天堂、兽的乐园、蛇的王国。
窄窄的石子公路像一条蜿蜒的大蟒蛇,一会儿爬向一个山岗,一会儿又伸向一条又深又狭的山谷。汽车此刻像一只蚂蚁在蛇身上爬行。极目远眺,只见一团团云雾从云窝里爬出来,伸个懒腰,不一会儿便凝聚成一条条喷云吐雾的巨龙,将一座座山峰围住,以排山倒海之势,将群山分解成汹涌澎湃的黛色山浪。从车窗向下望去,大有“车在青山顶上行”的感觉。但见万丈深壑中云雾缭绕,那参天的古树变得犹如小草般大小,那一大片、一大片深浅相间的绿竹恰似农家小院里的小草垛,层层向山顶排去,汽车像飘浮在云海中的一条小船。我被眼前这波澜壮阔画卷震撼了,想那峰巅之上,望长天浩荡,心驰万仞,神鹜八荒,又是一幅怎样的雄壮呢?
汽车继续向主峰一公尺、一公尺地蠕动,四周的树木已越来越矮了,原来那些高大的植物都消失了,一株株的黄山松在这里都成了侏儒,树干畸形地弯曲着,显得那样无奈。及至汽车爬到武夷山主峰停下来时,我的心也像外面的气候一样,一下子冰冷起来,这是一片很开阔的山峰,东西长约2公里,这里除了立有几块“黄岗山”、“武夷山第一峰”的标志性碑刻外,几乎没有一丝生机,那漫天的荒草举着一面面灰白色的旗帜,许多树木都过早地夭折了,一块块光秃秃的石头,裸露着生命亿万斯年的孤独,展示着造山运动漫漫洪荒的悲凉,哪里有什么雄伟壮丽的景观呢?
站在号称“华东屋脊”的武夷山第一峰上,我没有孔子“登东山小鲁,登泰山小天下”的感受,也没有“无限风光在险峰”的愉悦,更没有征服自然的豪迈气概,我只感受到大自然沧海桑田的变迁、棋山烂柯的孤独、人生须臾的无奈,真正体验到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的天籁至境,使自己那颗在滚滚红尘中已千疮百孔、麻木蒙尘的心灵混沌初开、豁然开朗。
曾几何时,我也曾有过鹏程万里的凌云壮志、马革裹尸的浩然之气,深为自己没有指点江山的机遇,而发出了生不逢时、“大道如青天,独我不得出”的慨叹。为此,我曾在醉乡里与曹孟德对酒当歌,也曾面对一池春水陷入了痛苦彷徨,但当我站在武夷山主峰上被肆虐的寒风撕咬着衣角,被漫天的云雾蒙蔽双眼时,我终于领悟到“高处不胜寒”的凄楚,原来,“餐霞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只是世人自欺欺人的幻境;“羽化升仙”的境界只是道人乌托邦式的追求;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宏伟理想,只是寒儒诗人怀才不遇的愤青发泄;那“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的雄才大略,只是改革家画饼充饥、一厢情愿的政治憧憬;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远大抱负,也不过是历代读书人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无限渴望,对登龙入阁、拜相封侯的狂热追求。回望山峰四周那些熙熙者为名、攘攘者为利的游人,他们中也许有“虎口拔牙、刃口舔血”的强者,也许有“明哲保身、与世无争”的庸人,也许有“上屋抽梯、落井下石”的宵小,也许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君子,我不知道他们站在群峰至尊的主峰上,是否已忘却官场上的争斗、商场上的撕杀、情场上的博弈,抛却尘世中的万千烦恼,将自己的身心真正融入了武夷山的山石草木绿水中。其实,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六千天,生命的计时放在浩瀚的时间流里,更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正所谓人生如朝露易晞,世事如白云苍狗,所有的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富贵与贫贱只是霄壤云泥,又何必为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而戴上患得患失的人生枷锁呢?人与自然的永恒和谐,才是人类的终极归宿。
下山时,心早已变成了一尾游鱼,在九曲溪清澈的溪水中快乐地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