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苑坑里访茶香

沿着九龙窠名枞园溯九龙涧,过了刻满摩崖石刻的大岩壁,拾径而走没几步,潺潺流水声中,山风吹过芳意袭人。倘不放慢脚步,稍不经意,我们很容易错过一方略高过头顶的崖刻,只见绿树掩映之下,“石乳留香”若隐若现。高峡深谷间,茶园清逸俊朗,这四个字衬着山影跃入眼帘,合着水声拂面而至,禁不住浮想联翩,心中宛然生起“竹影亦婆娑,韵藏汝心中”的诗情画意。

据载,石乳作为茶名最早出现在南宋顾文荐《负喧杂录·建茶品第》:“又一种茶,聚生石崖,枝叶尤茂。至道初,有诏造之,别号石乳。”同样作为茶名,在以宋朝历代《国史》基础上编纂而成的《宋史·地理志五》和《宋史·食货志下五》中,也分别有所记载。

据明·许次纾《茶考》说:至元十六年(1279年),浙江行省平章高兴,路过武夷,监制了“石乳”茶数斤入献,受到朝廷重视,至元十九年( 1282),朝廷令县官岁贡二十斤,武夷茶的石乳品种再度入选为贡茶。武夷茶艺中,有道“三斟石乳”的程序,这个说法,就来源于元代武夷御茶园出产名茶——石乳的这段历史。

近年来,偶尔有武夷石乳见诸于销售的轶闻,虽然予其的感官描述,仅限于“乳香和果香”此种笼统的描述,但对方连出产山场都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以为真,只是不知道他所言的这个石乳,和史书中所记载的品种,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历史上,武夷山因茶政扰民而至“本山茶枯”,明中晚期岩茶甚至沦为“涣濯杯盏之需”,退出贡茶序列,一直到入清以后,厦漳茶商将武夷茶发扬光大,武夷茶才又迎未了复兴广大的历史时期。但自这一时期算起,截止到林馥泉调查整理武夷慧苑岩茶树的1943年,“石乳”一茶几乎未见于文献或典籍记载,就连岩茶花名录,也依旧没有出现“石乳”的芳名。

石乳问世之初,还是以团茶为主的年代。时光荏苒,石乳湮灭在岁月中,可能跟岩茶制法的衍变有关,跟贡茶产地推陈出新有关,更可能的是,跟茶树品种此消彼长,以及植种环境的变迁有关。好就好在,石乳作为茶,我们今天虽然不能啜饮,但是我们还能在山中一隅,觅其芳踪,忆其盛名。

已经很难考证石乳因何而得名。不过,宋丁谓的说法倒是可以借鉴,他说:“石乳出壑源断崖缺石之间,盖草木之仙骨。”意思很明确,说它出自壑源(地名)断崖缺石之间,像石缝中流出的乳汁,是草木的精华,有仙风道骨之意。现在人理解石乳之名,多望文生义,只理解了前半句,难免直白。武夷山水茶,一方水土养一方茶,武夷山无岩不茶,岩岩生茶,秀水沁润着灵山,灵山植种了仙草,经过人们的劳作,甘冽之气化作甘茗玉露,让我等有幸座上品饮,意气风发恣意挥洒,不就是石中溢乳的真趣吗?

你看那九涧十八泉,三十六峰九十九岩,石乳之名虽然不存,可石乳之茗犹存于这山山水水间啊!

惟神,默运化机,地钟和气,物产灵芽,先春特异,石乳流香,龙团佳味,贡于天子,万年无替!资尔神功,用申当祭。

喊山台祭茶神的颂文声犹在耳,但正经历着盛世的武夷岩茶的生态环境,却面临着考验。这些年来,整个景区里的水量明显感觉越来越少,时不时行走于山中,所知的泉眼,已没有几处可取水,山中已经很难感受完整水系下,山水交融的美景了。明确记载的九涧十八泉,水流越来越稀,有一年年濒临干涸的危险,虽然有人把这种旱情归咎于天气,但这种情况,很难让人不与茶田(园)的过度垦殖联系起来。

从石乳的变迁,我们仿佛看到了武夷茶的滥觞。因山而韵,因水而茶的武夷茶,不能只能活在著述里,活在后世的叹息中,而应该像飘香的石乳,长成清鲜灵妙的灵山名芽,沟沟壑壑碧波盈盈,万千妍秀,留驻在我们美好的生活中……^_^阿松家的茶山楼耀福

武夷茶人中,我与阿松相识最早。他在上海有茶铺,每次路过我总爱去那里小坐。他家的岩茶,我喝得多,买得也多,百年老枞水仙、水金龟、肉桂……都让我回味无限。每当我赞不绝口时,阿松就自信满满地说慧苑坑最深处、“鬼洞”、牛栏坑都有他们家的茶园,给我看那里的照片,真美。

“什么时候去看看。”我情不自禁。“好呵,”他一口答应。

这话一说多年。甲午中秋,友人徐谦邀我上武夷。前两天,我在桐木关。阿松通过微信得知我行踪,一定要请我吃饭并带我去看他们家的茶山。

翌日清早,他开着辆越野吉普来接我们。第一站去牛栏坑。

牛栏坑位于章堂涧与九龙窠之间,左右皆陡峭岩壁,其间溪水潺潺,是个天然的生态植物园。岩壁野草青翠欲滴,野花繁茂兴盛,周边水气氤氲,日照阳光温和柔媚。阿松说: “牛栏坑天然养分足,环境独特,因此这里的肉桂茶韵十分丰富,其它山头没法与它比。”我说: “真是大自然的造化。”

我们沿坑涧小路,过寿桃石,见岩壁有石刻“虎”字、“寿”字和“不可思议”四字。徐谦告诉我,相传清末民初,一日天心寺几株“水金龟”被雨水从山顶冲落至牛栏坑,山下垒石寺僧人见之据为己有,由此引发一场官司。双方耗去千金,价值远比几株荼树昂贵,仍无定断。后人对此“不可思议”。国民党议员、学者施棱游武夷山,闻此事,有感题下“不可思议”四字。

对武夷茶的“不可思议”,我原本也有。比如,牛栏坑肉桂令人痴迷独特香气是怎么形成的?如今身临其境,方知其原因。又如,牛栏坑肉桂每斤近万元,为什么如此昂贵?阿松告诉我:“这里的青叶今年最高时卖800元一斤,就算8斤青叶做一斤成品茶,这茶青成本每斤也在大几千。你这么一算,‘牛肉’卖这个价也要啊!”

“牛栏坑就二十多亩地,谁家在这里有茶园,大家都清清楚楚。”一年这里能产多少茶,阿松他们都算得出来。物以稀为贵,他们家做的“牛肉”供应老客户都不够,常常有客户今年打款来,第二年才能拿到茶。

虽已入秋,山坡上仍有百草、小花与茶树互为交融。面对牛栏坑如此丰盈的植被,肉桂茶香流动,我觉得从前也许对这款好茶有点珍惜不够。今后,更得怀感恩之心,空杯以对,静心品味,细细感受,才不枉对来自这独一无二的好环境好风水中的香茗。

阿松年轻,又长年翻山越岭,他走到“牛脖子”的时候,我们刚过“牛肚子”,他坐在山岩上,等我们赶上。他说他平时走得还要快,因为我们,今天才故意放慢了步子。我在感叹自己岁月不绕人的同时,猜想是否因为武夷好山好水的哺育、好茶的长年熏染,使他如此矫健敏捷?

出了牛栏坑,我们沿章堂涧经天车架,进慧苑,去“鬼洞”。

过古崖居遗构,抬头看得见鹰嘴岩,拐进一条毫不起眼的崎岖山路,便通往“鬼洞”。徐谦坦言,若非阿松带路,他这个当地人都难找到。他说这地方原来叫“龟洞”,后来一是因为“龟”“鬼”偕音,二是因为当年孩子上学必经此地,小学生们不愿走此路,谎称见到过鬼,害怕。“鬼洞”之名由此而来。

鬼洞有外鬼洞与里鬼洞之分,阿松家在里外鬼洞都有茶园。鬼洞山场的“大红袍”较为稀少,前两年价格高的厂家就有卖十多万一斤。阿松手指一棵棵树干斑驳的老茶树说:“品种很多,有奇种、梅占、北斗,树叶都不一样,采的时候、做的时候根本没办法区分,只能放在一起做‘大红袍’。”

两年前,我买过一斤他老丈人亲手做的2010年的鬼洞大红袍,花了我一个月的退休金。当时妻子奇怪我怎么大手大脚如此奢侈。现在她却不得不佩服我买对了。产自“鬼洞”的这罐茶,阿松说现在价值不菲。

阿松的老丈人陈玉维,先祖从江西上饶迁徙至武夷山后,世代做茶。民国年间,陈玉维的父亲陈金满与“老喜公”黄瑞喜同为“武夷山八兄弟”之一,都是当年做大红袍母树茶的摇青师傅,远近闻名的制茶好手。陈玉维做的茶也连连在当地斗茶赛中夺魁。近一二年,阿松在上海的时间极少,他说老丈人要把做茶这一块交绐他。我问阿松:“老丈人交班了没有?”阿松不好意思地笑笑:“快了。”接着又把话题转到我买的那罐“鬼洞”大红袍上:“现在要喝我丈人做的茶,更难了。”我说:“那就喝你做的茶。”平心而论,阿松做的茶也很好。阿松家还有款“卢秀老枞”的水仙,长在远山高处,到了那里攀山越岭上茶山也得两个小时。这次是去不成了。好在“鬼洞”虽难走,却不那么遥远。

前面已无路,茶山的美,“鬼洞”的神秘诱惑着我们前行。一条小溪,很窄,溪水两侧野草丛生,给人绿润的感觉。我并无小觎这条不起眼的小溪,也许正是这溪水的氤氲让这里的茶树吸吮着它们所需的养分和湿度。阿松领我们在溪边半肩宽的土埂走,上面长满青苔。我怕妻子滑倒,说了声“当心”想转身去搀扶,没料一不留神自己先摔了一跤,所幸无碍。

在互联网上点击“陈玉维”,会出现一段文字: “他们在鬼洞也有茶园,两三年前在陈玉维的茶店里喝一泡他们鬼洞的老枞水仙,至今难以忘怀,能喝到玉维正岩茶厂的慧苑坑和鬼洞的老枞水仙,绝对是茶友的口福。”我不知笔者是谁,但我深信此言不虚。

出了“鬼洞”,去慧苑寺喝茶。慧苑寺至今仍有朱熹书迹,可见年代久远。阿松指着附近老屋的残垣说,他们家原来就在这里。

屋拆了,地基仍在,种的芭蕉、果树仍在,茶山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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