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武夷山举行过一次“水之品”杯斗茶赛。竹棄赵氏兄弟的茶先是获得了肉桂类“榜眼”。兄弟俩不卖账,说家里还有更好的肉桂,要与“状元”挑战。比赛有挑战“状元”这个项目,不少挑战者以失败告终。然而赵氏兄弟的这次战却赢了,于是获得“挑战赛状元”,即所谓的“王中王”。
我听斗茶赛的策划者郝小莹女士如此介绍,对赵氏兄弟颇感兴趣,当即请她带我去认识一下。
那是5月8日的夜晚,到达赵氏兄弟的武谷岩茶厂已近8点,赵汉宏刚从竹窠山里回来,在吃晚饭。见了郝小莹,他叫了一声“郝姐”,就让我们先去厂里喝茶,让弟弟赵汉福接待我们。赵汉福人称“福哥”,我听了大笑,我说:“我在上海,大家也都叫我‘福哥’。今天,老‘福哥’碰到小‘福哥’了。”说来也正巧,两人居然生肖都一样,他小我三轮。喝茶聊天时他告诉我,赵氏家族原籍浙江文成,1959年,爷爷赵沛仁带着整个家族迁来武夷山,当时崇安茶场场长姚月明正要人在竹窠山上看守茶园。赵氏家族答应了,从此他们在武夷山有了落脚之地。
从浙江迁来年,赵氏兄弟的父亲才9岁。父亲过世年,赵汉福也只有9岁。他们兄弟由伯父们拉扯大。说到这些往事,他有点伤感。可以想象,赵氏家族当年的艰辛。正说着,哥哥赵汉宏吃完晚饭,抹抹嘴来了。汉宏是老二,上面还有个老大叫赵汉平。
武谷岩茶厂是汉宏、汉福兄弟俩1999年创办的。赵汉福高高大大,性格憨厚,总是笑嘻嘻的,话不太多。赵汉宏却是小个子,浑身上下机敏灵活,与人说话对答如流,滔滔不绝。也许正因为性格不同,赵汉宏负责营销、管理,赵汉福负责技术、生产。正是茶季最忙的日子,赵汉宏毎天带山采茶,赵汉福则是通宵制茶。晾晒、萎凋、摇青、走水、焙茶………他能做一手好茶。
当年爷爷赵沛仁的这一决定,让赵家整整三代人守在竹窠荒僻的山里。
赵氏兄弟请我们喝了两泡茶,一泡是“传承.竹窠传奇”,另一泡是“手工肉桂”。品质都很好,尤其是那泡手工肉桂,那坑味,那种宛如雨季大树散发出的木质香味很让人沉醉。我稍有奇异的是,这款茶与我在黄贤庚那里喝的“瑞泉号”有几分相似。后来我才知道赵汉福有一段时间向黄圣亮学过制茶。唯觉可惜的是赵氏兄弟斗茶时获得挑战赛冠军的那款茶卖光了,我没喝着,有点遗憾。
夜里,车间热火朝天,一片忙碌。我行走其间,看揺青机里的茶青是否一芽三叶?茶的开面是否达到要求?在作家中像我这样“专业”的也许真的不多。赵汉福还演示了手工揺青。在他手中,竹匾上的茶青旋转着跳跃着,每一片似乎都是身穿绿衣的舞蹈小精灵。我也试了一下,这是我第二次手工揺青。第一次是2017年在溪源手工作坊,茶青散了一地。这次,我的协调性有了提高,进步很明显。
我还煞有其事地与赵家兄弟一起品味毛茶。“这茶不能喝下去,在嘴里过一下就吐掉。”他们叮嘱我。这过一下,只是辨识每一款茶在香气口感上的细微差异。不咽下去,也许是毛茶火气大,容易伤胃。我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究竟能分辨出什么,这些差异对以后的成品茶会有怎样的影响?我还不怎么懂,但他们对每一个环节的较真,也许就是赵氏兄弟的茶品质较好的原由之一吧?
竹窠肉桂,人称“猪肉”,是我喜欢的武夷岩茶。因为喜欢,我对竹窠的人文历史地理作过粗略了解。比如山顶上有个庙宇,清代诗人朱彝尊曾登上竹窠岭,在古庙和僧人一起喝过茶。朱彝尊有诗:“云窝竹窠擅绝品,其居大抵皆岩坳”。又比如,清代的另一位诗人查慎行在1715年初夏,第三次到武夷山,不顾年高,拄着竹杖,到竹窠寻茶。后写四首《武夷采茶词》,其中一首为:“绝品从来不在多,阴崖毕竟胜阳坡。黄冠问我重来意,拄杖寻僧到竹窠”。并且特别注解:“山茶产竹窠者为上,僧家所制选胜道家。”我们决定择日登竹窠岭。
5月10日早晨,郝小莹派车送我至景区大门,赵汉宏他们已在那里等候。景区内除了茶农的车,不允许别的车辆入内。我们换乘赵汉宏的皮卡,行至上水帘洞的那个路口,就不能再向前。前面的路全凭两条腿走。昨夜一场大雨,让山路湿漉漉的有点滑,好在殷慧芬有根柱杖,赵汉宏派了三个姑娘陪伴她,我对老伴说:“姑娘们百般照顾,你满头白发,倒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费母。”姑娘们笑道:“那我们是十二金钗中的三位。
”章堂涧、马齿桥、古崖居、鹰嘴岩……这条路我走过许多次了,今次又见,像是故友重逢,非常亲切。雨后的空气尤其新鲜,这一路山景、溪水、树木、花草真是百看不厌。尤其在这忙碌的茶季,茶农挑着担子背着茶袋在山润小路行走,更像是一幅独特风情画。
快到慧苑寺的时候,我看见一位并不年轻的摄影影师卷起裤脚管,赤着脚站在溪流中,支着丰角架在那里守候。我打量片刻,方知他的镜头对准的是一座古桥,他这么做就是为照一张从竹窠下山的茶农挑担过桥时的场景。我向古桥眺望,正有几个妇女背着茶袋从山路走来,上桥的那一刻,确实美若仙境。
竹窠入口处是一个峡谷。连绵的茶树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山里。那峡谷茶园有点像我曾经到过的牛栏坑。朱彝尊诗中所言:“云窝竹窠擅绝品,其居大抵皆岩坳”。我想这就是岩坳吧?
沿岩壁行走,一步一景。悬丝般的兰草,不知名的白花,壁上流淌的泉水,都让人流连。
终于到了行走最艰难的一段陡峭山路,铺砌的石阶每级很高,坡度有五六十度,直通山顶。赵汉宏把手里的树枝递给我:“你就把它当登山杖吧。殷老师觉得有困难就在这里等。”
当年朱彝尊、查慎行登竹窠时也称“年时已高”,我自信满满,自觉脚力决不会输于几百年前的先贤诗人。我说:“我没问题,殷老师要不就在这里休息吧?只是她们的午饭怎么办?”
原本我们计划在山顶用餐。赵汉宏略一思考:“两个办法,一个我们吃了午饭,打包带下来。另一个办法,我们下山时与你们一起回厂里吃。”三位姑娘陪伴着殷慧芬还是上了台阶登了一段山路,行至半途,又觉脚力不济,对我说:“你们上吧,我们在这里等。”
我用树枝当拄杖,和赵汉宏继续登高,他不时向我介绍附近风景。登顶的那一刻,俯瞰山下,顿觉众山小,山涧峡谷窝窠那一丛丛茶树像是不同形状的绿宝石…………我虽大汗淋漓,出汗量超过前几天的总和,却觉爽快无比。
正当我迷恋山色之中,陶酔茶园之中,背后忽然传来殷慧芬的声音:“你别动,我给你拍张照片。”我回过头,果真是她,惊喜万分:“你们也上来了?好,好!”我向她翘着大拇指,连连赞叹。她也无法掩饰登上竹窠山顶的喜悦。
在竹窠山顶,一对年逾七旬的当代作家笑傲江湖。那一刻,我老伴那一头白发是绿色茶园的美丽点缀。
吃了饭,喝了茶,我问:“清代老庙呢?我要去看看。”赵汉宏指了指后面:“喏,这就是。”我走近细看,一堵墙用木柱支撑着,木制门窗却是用一块块细木榫9结构拼接制作,纹饰非常好看。
我跨进门槛,屋里空无一物,无佛像,更无僧侣,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拄杖寻僧到竹窠”,今已无僧可寻。
我抬头,看见屋顶一行正楷字,记录此庙建于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朱彝尊、查慎行是康熙年间人,他们与禅师共同品茶之处是不是这个庙宇?我心存疑虑。赵汉宏告诉我,山里仅此一庙。屋顶文字所记也许是庙宇曾经被毁,于同治年重建。
当今虽“无僧可寻”,却仍有茶园满山。朱彝尊、查慎行登竹窠称“年时已高”,我粗粗一算,他们当年也不过六十有余。我们夫妇今日登顶,年龄比他们当时还大几岁呢!我难免有点自做,即兴赋打油诗一首:
古有诗翁登竹窠,
只念奇茗茶一盅。
今朝后学步后尘,
为寻旧迹觅旧踪。
山峻水回路千转,
水仙肉桂香万丛。
拄杖问禅不见僧,
喜看有茶满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