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
茶,是中国“国饮” ,也是世界三大无酒精饮料之一。这枚芳香的树叶,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就像呼吸一样习以为常。
它曾是原始蒙昧的自然界中很不起眼的一份子,在太古的洪荒中兀自生长。曾几何时,它与人类的生活轨迹发生了交集,就同妻子、稻谷一样,滋养生命,润泽心灵。
沧海桑田,人世浮沉。茶、人与自然,命运相连,跌宕起伏。从中国的西南部开始,茶树沿着山脉与河流,沿着人类的历史足迹,不断挑战着自己的生存极限,延展着自己的生存空间,繁衍着自己的后代。
如今,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超过一半以上的国士都有茶树,而多元的地形地貌又塑造出风情万种的茶园景观以及干娇百媚的茶种。峰岭众多的高原,一马平川的平原,崎岖不平的丘陵,群山环绕的盆地,丹山碧水的丹霞,郁郁苍苍的森林,天风海涛的海滨.……皆是茶树的乐园。这,是茶的国土。
大地不语,万物生长。大地如若能言,必是生动活泼。宛如干人干面,中华大地的茶乡,纵贯南北,横贯东西,绵延万里,因地形地貌的差异,造就了万干景致,每一处皆绝版。它们所孕育的茶树,更是个性鲜明。
来,听听它们的“自白”。
中国茶叶的“版图”
1922年,25岁的吴觉农在《中华农学会报》上发表了《茶树原产地考》一文。虽是学术论文,却也难掩他心中的激愤之情。对于国外甚器尘上的”茶树原产于印度”之说,他愤慨至极:”在学术上最黑暗、最痛苦的事情,实在无过于此了! ”在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支配下,就连一棵树的故土都会被粗暴地篡改! “一个衰败了的国家,什么都会被人掠夺!而掠夺之甚,无过于生乎吾国长乎吾地的植物也会被无端地改变国籍。
字里行间,满是愤,也是几近切肤之痛的苦楚。这个热血涌沸的青年进一步深情地写道:“茶和中国是形异而义同的,中国当然是一个无可辩驳的茶的国了。
茶的开始:原始密林里的隐者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至少从唐代开始,人们就相信,是神农氏发现了茶的利用价值。尽管这是一个美丽的古老传说,但在《茶经》里,陆羽还是客观地记载了野生大茶树的形态: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若非亲眼所见,陆子对野生大茶树的生物学特点就不会有如此细致的描写。
陆羽的这一论述也得到了现实的印证。据吴觉农、胡浩川考证,皋芦原种是茶树最初的品种形态,属半乔木型。上世纪30年代以来,云贵高原、四川盆地及两广地区,许多野生茶树的踪影在原始密林中相继被发现。这100多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在鸿蒙时代是一片绵亘的山地,加之高温潮湿的热带季风气候,为植物的生长营造了一个理想的天堂。于是,它们的根系不断朝土地深处延伸,而枝干则不断向着阳光伸展,根深叶茂,进而摩肩接踵,众木成林。天生喜温、喜阴、喜湿的茶树,在高大伟岸的“伙伴”庇护下,茁壮成长。
然而,大自然的翻云覆雨之手,顷刻就能摧毁一切。一股看不见的蛮荒力量,令印度板块向欧业板块俯冲而去,发生强烈的磁撞震荡后,褶皱隆起,挤压断碎,喜马拉雅山脉由此形成。而当第四纪大冰期来临时,寒流侵袭,大量动植物都难逃此劫,在天寒地冻中逐步走向灭绝,而躲在喜马拉雅山脉”程被”里的云贵高原却得以幸免。犹如冰川时代的”诺亚方舟” ,云贵高原完好地保存了包括茶树在内的许多上古动植物,让人类今天还能从它们身上依稀看到远古时代的风貌。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虽劫后余生,但环境的丕变,让那些处于云贵高原边缘地带的原始茶树不得不做出改变,才能更好地活下去。残酷的自然,在它们身上磨砺锤炼出适应不同环境的倔强基因。它们开始出离,远行,寻找新的栖息地。
茶的智慧:与人类亲密合作
这一过程,除了自然的选择,更多的是靠人的帮助。
美国饮食作家迈克尔·波伦,将植物视作“自然界的炼金术士” ,它们“是把水、土和阳光改造为一系列珍贵物质的专家,它们中的许多都超越了人类的想象能力,人类的生产力比它们要低得多。”茶树,作为芸芸植物界中的一份子,水、土和阳光在它们身体里合成转化成多种化学成分。这些成分,构成了茶叶的香气、滋味,能愉悦、滋养人类的感官,还能治疗一些疾病-茶树第一次从葬莽苍苍的密林中脱颖而出进入人类的视野,凭借的就是它所富含的、可解毒的药理成分,让神农氏这位华夏祖先在不慎中毒后得以转危为安。佛效徒们则度诚地把茶叶秘密的发现归功于达摩,他因坐禅睡着而懊悔地将自己眼珠挖落,扔在地上后就变成了茶树,茶叶提神醒脑的功效也由此流传开来。
解毒也好,提神也好,一度“养在深闻”的茶树正式为人类服务,并因自身所具备的物质能满足人类的某些需求而同人类建立起了亲密的合作互惠关系,借助人类的力量-人工驯化和栽培成功实现了繁衍。从这一层面说,这也是茶树的过人“智慧” 。茶与人,彼此心照不宣,携手开启了开疆扩土的漫长途程。
山脉与河流,如同地球上的骨骼与经络,组成了一张庞大的网络。云南是茶树的原产地,也是许多河流的发源地。金沙江、南盘江是长江、珠江的上游,元江通越南的红河,澜沧江通老挝的湄公河,怒江和龙川江分别通缅甸的萨尔温江和伊洛瓦底江。人类逐水而居,茶树也沿着河流,以原产地为圆心,不断向外迁移传播,扩展它的繁殖半径。缅甸、老挝、越南、泰国北部以及中国的四川、费州、广西等省,都与云南山水相连。换言之,这些地区都处于茶树原产地的边缘,气候与土壤条件都很相似或接近,适宜茶树生长。
原属半乔木型的皋芦原种茶树,最先在云南先民的驯化下,变成高大的乔木型大叶种。当它来到一块崭新的“处女地” ,受不同环境条件的影响,自身的内部机能与外部形态特征会“智能”地作出相应地调整,以适应新环境。譬如,向北、东北、西北地区迁移,气候寒冷、降雨量减少,它的枝干变矮,叶片变小,发芽变迟,长成灌木型茶树,如武夷变种。
向南的热带地区迁移,气温高、雨量多,生长期长,被驯化成更高大的乔木,如阿萨姆变种、掸部变种。
茶的途程:跨越千山万水
茶树原生种的“旅程”何时开启,大自然始终保持渊默。
但,所幸有人类参与了它的“旅行” ,从记载文献及存活至今的茶树上,可以勾勒出一条大致的“行程线路”。
四川与云南接壤,即位于原产地的边缘,茶树行程的第一站就是四川晋人常遽《华阳国志·巴志》中有”园有芳蔬香若”的记载,其叙事背景是距今3000多年的周武王时代,这也表明西周初年,巴蜀地区就已掌握人工栽培茶树的技术,并有一定的产量作为贡茶敬献给周武王。
茶在四川落地生根后,又向北迁移,由川陕大道进入陕西陕南。绵延千余里的秦岭山脉是天然的屏障,足以抵御寒流,为茶树提供了一个“安乐窝”。越往北,气候越寒冷,已超出了茶树的生命极限,它只能沿着汉水进入湖北襄阳,然后到河南,在气候温和的豫南(信阳)定居。
进入战国时代,安徽、山东、江苏都成为列国的政治经济中心,茶树便一路向东推移。至公元2世纪,上述地区饮茶已额为普遍了。
历两汉魏晋,至南北朝,由于战乱频仍,士民纷纷南渡,南方地区被进一步垦殖开发,茶树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西南、长江中下游地区都相继成为茶的领地。这片广袤的南方疆域,涵盖了高原、盆地、丘陵、平原等几大地形,与当代的茶产区范围基本吻合。
吴觉农从《茶经·八之出》所记载的唐代八大茶区中条分缕析地梳理出了茶树的传播路线图。茶树从原乡云南出发,伴随着朝代更迭与人类迁徙,跨越了干山万水,沿水陆两路,向四面八方推移,扩张自己的版图,一直到东海之滨的东南地区(浙江、福建)及两广地区。
对于茶树传到福建的路径,据吴觉农推测,有三种可能:其一,东晋时代,通过海路,从江苏直接传到福建;其二,从浙东台州传到庆元县(属丽水市)进入福建境内的政和县、松溪县,再传到建瓯一带;其三,从温州走海路直接到福州,再经由海路传到闻南地区(南安、安溪、永春等)。另外,闽东茶区(宁德市)则可能由浙江庆元经寿宁到福安,或从浙江泰顺(属温州市)或平阳(属温州市)入福鼎。
至于两广茶区,则可能由原产地通过水陆两路传入。走陆路,从云南直接传入位于原产地边缘的桂西南地区。水路则道过南盘江流入费、桂两省交界处与贵州北盘江汇合后,进入广西,经桂平、平南、胰县、苍梧等地,再到广东佛山、江门等地。闻名东南亚地区的苍梧六堡茶就出自这一茶区。
宋元时代,茶树传播范围更广,南方有更多的茶区被纳入它的版图,尤其是作为贡茶主产区的福建建州,范围扩大至武夷山。”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这里拥有独特的丹霞地貌及微域小气候环境,即晚唐文人孙椎所谓的”丹山碧水之乡,月涧云愈之品” ,造就了独树一帜的品质与韵味,被元代帝王辟为“御茶园” 。当半发酵的岩茶创制后,它更是以“香、清、甘、活”的“岩韵”征服了爱茶人的味蕾。位于闽酸交界的桐木村则诞生了世界红茶的鼻祖-正山小种,这一富有传奇色彩的茶在后来曾改变了世界贸易格局乃至影响了世界历史进程。
茶的疆域:从中国到世界
日本是中国茶树旅程的首站。1169年(中国南宋时代) ,日僧荣西禅师来华,从浙江带回大批茶籽栽植于佐贺县神崎郡,开创了日本大规模植茶的历史,他也因此被后人称为”茶祖” 。此后,茶区又扩展到大和、伊贺、伊势、骏河、武藏等茶园,如诗如画(图为皖南地区云端古村)
地。1375年,宇治茶业兴起。其后,经历了近200年的战乱,直至1573年织田信长称霸时,茶业才得以复兴,静冈、京都、琦玉、茨城、熊本、鹿儿岛、福冈、高知等地都是知名的产区。其实,荣西并非日本植茶第一人。早在中唐,茶籽就由来华的高僧而传播到日本。805年,高僧最澄渡海来浙江天台山国清寺求法,回国时带走了茶籽。他把茶籽种在滋贺比睿山的日吉神社旁,这便是著名的日吉茶园。次年,空海法师也带回了茶种,播撒在京都的高山寺和牧村赤填两地。
到明初,中国茶区又扩展到台湾岛。入清,中国茶叶的版图已基本形成,闽浙两省,几乎县县产茶,制茶技术的进步,掺杂着种种美丽的错误与偶然,绿、黄、黑、红、白、青六大茶类陆续问世。
从19世纪开始,亚洲的印尼、印度、斯里兰卡及非洲的肯尼亚、马拉维等殖民地国家,在其宗主国荷兰、英国的积极推动下,或从中国,或从日本、印度、斯里兰卡传入茶种,加之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兴起,制茶技术逐渐摆脱了传统的手工,而改由机械制茶,产量与品质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茶业发展迅猛,而中国曾引以为豪的茶叶”桂冠”从此黯淡,直至最终失落。
经历清末以来的动荡与萧条,从上世纪50年代起,中国茶业渐渐恢复,茶园面积成倍增长,茶产区的“版图”更加辽阔。特别是上世纪50年代的”南茶北引” ,使茶树的种植不在围于南方,把“界限”成功地推移到了北纬30°以北的地区。
今天,东起东经122″的台湾东部海岸,西至东经95″的西藏易责,南自北纬180的海南榆林,北至北纬370的山东烟台,皆有茶,囊括了18个省(直辖市、自治区)近千个县(区、市) ,茶园面积达4597.87万亩。其中,云、贵、川、鄂、闽等省茶园面积超过300万亩。
放眼世界,从北纬49。到南纬33% ,全球共有60多个国家与地区产茶,主要集中在亚洲、非洲和拉美,中国的茶叶种植面积和茶叶产量均位居世界第一,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茶叶大国。
踏遍神州,周游寶字,有人的地方就有茶。茶,从中国云南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里走出,经历长途跋涉,在高原、盆地、丘陵、平原、滨海乃至海岛的异乡繁衍生息,演化出不同的灌木、半乔木和乔木三大类型的茶树,在移居地还孕育出了姿态万干的变种。曾是“独身”的皋芦原种,已是子孙满堂。
而在制茶技术的“催化”下,茶叶脱胎换骨,魔术 地演变出风情万种的香气与滋味以及数不胜数的名茶,为人类献上一份健康的礼物。
国有界,茶无界。从东方到西方,从中国到世界,在茶叶馥郁的芬芳与隽永的滋味里,依然蕴藏着茶树最原始的基因密码。茶树,正式的学名是: “Camellia sinensis (L.) O.
Kuntze” , “sinensis”这一拉丁文的意思就是-中国!